封岩坐在桃树下的石凳上,清扫桌上的花瓣,率先发现了他的不对劲。
睨着眼,问:“怎么了?不方便透露?”
幸川蹙眉,别扭道:“我们村不产药材,要巫族的药巫才是医药问世。”
他顿了顿,忽然想起什么,说:“你们不会就是去巫族,走错路到我们这儿了吧?”
封岩透过幸川的肩膀,看向了跟幸雨攀谈的怀谷,目光满是询问。
怀谷轻扫他一眼,给了一个安抚的眼神,只道:“惶恐,我们只晓得是西南方向的村落。”
幸川揶揄道:“看来就是了,那你们还是请回吧,关于巫族的事那可是我们村的禁忌。”
封岩晒笑:“禁忌?都给人家灭族了,还当禁忌?怎么?灭得不光彩?怕天下人耻笑?”
幸川瞪了他一眼,说:“你懂什么,道门练心养性,将灭人全族的事儿日日拿出来说,怎生教导后辈?”
封岩弹走落在他袖子上的花,说:“适才听你说得挺骄傲的,现在不允说了?真是奇怪。”
幸川气焰蔫了一半,“那是在村子外头。”
这话给封岩听笑了,还想说什么怼回去,一直没说话的幸雨突然开口:
“舍弟年少,口无遮拦。但在村中提及巫族确为大忌,实不相瞒,桃花村与巫族比邻,虽然对他们很了解,但实不知有双生花这味药材,二位如果不嫌弃,就先在村上小住几日,我出门采买时,顺道帮你们打听打听。”
他的声音像浸透了井水的丝帛,清冽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。
幸川还想说什么,却被幸雨一个眼神制止。
他悻悻地抿住唇,踢了踢脚边的碎石,嘴里也不知嘟囔着什么。
怀谷垂下眼皮思索起来。
幸雨说的话倒是让人挑不出错处,只是此人一直执着于将他们留在村里。
按目前他们对村子的了解,幸雨此举,可谓大逆不道。
但是为什么要顶着全族谩骂,执意将他们留在村里?
莫非,看穿了他们的身份。
思及此,怀谷看向了封岩。
他正巧看了过来,二人目光在半空中碰撞,一息时间就明白了对方所思一致。
封岩将花瓣捏在指间揉碎,粉色的汁液染在苍白的指腹上,像一点凝固的血。
末了,他拍拍手起身,两兄弟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。
他却直直走到怀谷身旁,笑道:“我听他的。”
怀谷垂眸稍作思忖,礼道:“那便叨扰了。”
闻言,幸雨那双常年被郁气侵蚀的眉眼倏然如云消雾散般不见了踪影。
道了句“天色渐晚,二位客人好生歇息”就抬手扯着一脸不情愿的幸川离开。
远远还能模糊地听到两兄弟在低语。
送走两兄弟,怀谷和封岩双双坐在石桌旁。
封岩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圆厚的石桌面,细细打量这座院子,正中央是主室,一旁有个小室,左右边应该是柴房和厨房。
什么都有,但他们一路走来,这边压根儿没什么住户,算是整个村子最偏的地方。
也是奇了,非要把他们留下来,留下来之后又真怕得罪村里人将他们安置在最偏远的屋舍。
他看向怀谷,不解问:“你晓得他心思不纯,为何不直接告别去巫族?”
怀谷道:“双生花乃先天生灵,巫族不会拿来当药材,且,这里有问题,我必然不会袖手旁观。”
人族注重礼仪,怀谷自坐在石凳上就没怎么动过。
这也是封岩最看不顺眼的,平日在那蒲团上打坐,一坐就整一日。
反观封岩,凳子上有针似的,歪歪扭扭,毫无形象。
闻言,封岩抱臂靠在树旁,道:“我只答应陪你找药材,你那副菩萨心肠可别拉上我。”
怀谷眉梢轻轻一挑,目若朗星,自有谪仙之姿,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言归正传,封岩似乎想起什么,坐正了身子,道:“巫族非人非魔,向来无心争斗,在这里悄无声息被一群耍枪的人族给灭了,实在蹊跷。”
他直勾勾看向怀谷,“你二话不说带我莽过来,现下可有什么看法?”
怀谷轻叹一声,“未曾,只待明日出门试探一二。”
封岩闻言轻哼一声,又抱臂靠在了树干上。
月至中宵,桃花村的犬吠声早已歇了。
幸雨手心攥着一根白色丝线,脚步不停的在茂林间奔驰,指尖几乎要将它捏碎。
夜露打湿了他的裤脚,冰冷的触感顺着皮肤爬进骨髓。
片刻,他站在了一个月牙似的拱门前,门后是一座破烂得像是久经岁月的木屋,屋顶有许多塌陷,但主架屹立不倒。
幸雨深吸一口气,缓步走了进去。
穹顶漏下残月碎光,像无数把银刃插在遍地骸骨上。
幸雨跪坐在祭台边缘,膝下的蒲团突然发出“咔嚓”轻响,正中央的木地板如同被按动了机关,一道道活物的红色脉络,直抵中央那面青铜古镜。
铜镜身被岁月侵袭得有些发白,镜面却是完好得没有一丝瑕疵,一张熟悉的面容在光雾的镜子中时隐时现。
若是怀谷在此,一定能认出这是他们两兄弟其中一人。
少年脖颈上的藤蔓纹路已变成深紫色,随着每一次无声的呼吸微微起伏,眼瞳却像蒙着层灰翳的玻璃,直勾勾地映着镜外幸雨惊恐的脸。
“阿川……”幸雨伸出手,指尖即将触到镜面时,裂纹从指尖蔓延,直至击碎整个镜面。
那些黑气凝成细长的藤蔓,顺着他手腕攀爬而上,在皮肤下透出暗紫色的光。
他这才发现,自己袖口不知何时裂开道口子,腕骨处缠着半圈相同的纹路,正随着心脏的跳动剧烈发烫。
“想要解咒?”
一道声音在屋子里响起。
闻言,幸雨像是在洪水中找到了浮木,豁然抬头看向那面已碎成裂纹的镜子。
约莫一息之间,他沙哑道:“我听你的,找到他了。”
那面镜子画面翻转,一双沉睡已久的眼睛豁然睁开,与幸雨四目相对。
那个目光透过幸雨,穿过重重长林和如墨的夜色,越过座座高矮不致的屋檐。
桃树下,石桌前的封岩如惊弓之鸟,倏地站起,脸色苍白的摸向了疯狂跳动的心口。